Hung's Arts Foundation
06.02.2013

「追憶一個真正的知識份子」
摘自《台灣良知陳少廷先生紀念文集頁117》

  
  認識少廷兄,約在1971年。記得第一次見面,是好友錢永祥引介,在台大附近的咖啡館碰面,室內,我們促膝長談、相見甚歡。屋外,正下著濛濛細雨。

  那個時代,島內還是蔣介石父子高壓統治的國民黨獨裁政權。「動員戡亂臨時條款」凍結了中華民國憲法,台灣被長期「戒嚴」統治,民主政治徒託空言,白色恐怖可說無時無地不有。國外,聯合國「中國代表權」重要問題案的表決,中華人民共和國入會案已取得過半數會員國的贊成;美國政府在「尼克森主義」影響下,開始採取親中、和中的言論與行動,釣魚台的「剩餘主權」也被宣佈屬於日本。

  諸此內外交迫的不利窘境就是當時台灣政局風雨飄搖的恐怖寫照。和少廷兄相識,正是在這樣的環境下起頭的。一個是正就讀台大法律系、一方面憂心台灣前途卻又自以為可以「書生救國」的學生;一個則是白色恐怖迫害下畢業於台大政治研究所、已接受台大教職聘書,卻又被警總追回而無法教學的知識份子。我在台大搞「保釣運動」更進而推展「學生運動」;少廷則在校外編輯深具影響力的「大學雜誌」,繼「自由中國」及「文星」雜誌之後,正牽動著台灣社會的脈動。

  就這樣,我和少廷兄開始了談話有交集、理念能互通的交往。對我而言,他的博學遠見、平易近人,讓我視他亦師亦友,我總愛以「陳老師」稱呼他。1971年10月,大學雜誌刊載「國是諍言」乙文,震撼朝野,他是15個連署人之ㄧ。尤其他在同期大學雜誌中撰文主張「全面改選中央民意代表」的見解和意志,更進一步拉近了我們的距離。當時的「中央民意代表」就是一群跟著蔣介石政權從大陸逃到台灣來的立法委員、國大代表和監察委員,他們不用改選,是「終生職」的,也就是十幾年後被台灣民眾的民主運動譏評而被迫「退職」的「老賊」。

  那個時候,陳玲玉已取代我擔任「台大法學院學生代表會」主席,我則專責「台大法言」雙週刊社長職務。巧的是文化大學周道濟教授先於1971年5月與7月間在「東方雜誌」與「天聲雜誌」上為了「維護法統」而發表了各種「補選」或「遴選」中央民意代表的方案。相較之下,陳少廷的「全面改選」倡議則深獲我心。1971年11月15日,我在「台大法言」雙週刊撰寫社論「全面改選中央民意代表」同時,我和陳玲玉在取得少廷兄與周道濟先生的首肯後,向校方申請在校總區體育館舉辦「全面改選中央民意代表辯論會」。其間幾經折騰,辯論會終於在1971年12月7日舉行。這是台灣有史以來第一次將長年沉痾的政治禁忌議題帶進校園的公開論壇。

  從此,我和少廷兄成了莫逆之交。每一次我們通電話,一定講到我拿聽筒的手酸,每一次見面也大都在傾聽他滔滔不絕的讜論。他確實是ㄧ個思緒敏銳、知識淵博、出口成章、有想法有主見的長者。在國民黨專制政權的長期壓迫下,他只能無奈的掛名「哥倫比亞大學研究員」,或在「東亞研究所」研究,而無法站上台大課堂的講台教書。筆耕立論反而是他抒發遠見、書生報國的唯一門路。每當一有妙論在報紙或刊物上發表,他常會剪下影印並寫上「請批評指教」寄給我分享。

  1973年5月我編著了「知識人的出路」一書出版。少廷兄二話不說應我之邀為此書寫序。沒想到此書問世不過數月,即遭「警備總部」函令「查禁」,許多鋪展在書店的書都被沒收了。為此他一派氣閒笑著對我說:「書籍被查禁,就表示這本書有價值」。那時我還在服役尚未進入社會,可是他的豁達卻開啟了我往後靜觀自得、淡然處事的心門。

  少廷兄治學態度的嚴謹和認真,一直是我佩服和效法的對象,謹就二事略記其要:
其一、1993年我為了出版「烽火杜鵑城──七O年代台大學生運動」一書求序於他,看過稿本後他欣然應允。沒多久,準時交稿,一看居然是篇長達8,500字的大論,題為「學運在台灣民主運動的角色──台灣學生運動七十年」,詳實卻又畫龍點睛地交代了七十年來的台灣學生運動。一看全文,就可感受到這不是ㄧ篇應酬式的文章,而是字斟句酌、有血有肉的佳作。
其二、少廷兄擔任「大學雜誌」社長時,我還是大學生。他不僅「不恥下問」更有一次邀我為「大學雜誌」寫社論。文章刊登之後,他寄還給我手寫的原稿。打開一看,赫然發現每一段都有眉批,原來他是ㄧ句一句審視了文章。文末,他還特別附上了一個英文字「Excellent」,令我感動不已。每次回味這份心動,少廷兄福泰的笑容就會浮上我腦海。

  萬萬沒想到,相識深交40餘年的少廷兄悄悄的走了。追思之餘,有幾點與他一生處事的態度稍微有關,而讓我感受良深的,順便在此ㄧ提:
第一、 少廷兄早年曾是台灣最年輕的「政治犯」,他是屏東望族之後,情治單位假藉「白色恐怖」的威嚇,幾乎榨乾他家的祖產。更諷刺的是,羅織罪名將他羈押的情治主管,後來居然也被拘捕而跟他關在一起。雖然遭逢如此遽變,終其一生他都能泰然處之、避免怨懟,如此「苦其心志、空乏其身」的打擊,始終絲毫無損其「安貧樂道」、「頂天立地」的心志。他絕對是「白色恐怖」的受害者,但他從不抱怨求償。他曾豁達的說,就讓國民黨的罪惡永遠虧欠台灣的歷史。
第二、 儘管少廷兄學有專精,對於政治學的理論與實務有過人的智慧與認知,但是國民黨政權卻封殺了他一生最熱愛的教學「工作權」。即便如此,他從不為圖一官半職而卑躬曲膝、奴顏恭順。反而他常舉過去和現在台灣許多所謂的「名人賢達」、「青年才俊」失節求榮,甚至狗仗人勢的實例來與我共勉。這種不忮不求又能堅持到底的節操,恐怕不是ㄧ般人能輕易做到的。少廷兄不愧是一位真正的知識份子。
第三、 少廷兄不是沒有脾氣的。最讓我記憶猶新的是1977年間發生的「政治蒼蠅」事件。當時少廷兄對於正在參選省議員的張俊宏先生的部份言行有相當不同的意見。他堅持有力的道理執意要寫一本「政治蒼蠅的嘴臉」的書來「譴責」張俊宏。鑒於當時爭取民主自由的黨外勢力正慢慢萌芽,得來不易。而且,俊宏兄也是ㄧ起為民主政治奮戰的好友,我和陳永興因此多方奔波試圖調解,結果還是功虧一簣,未免稍感遺憾。如今事過境遷,塵世裡外的朋友,應該都可以釋懷了吧?
第四、 少廷兄的為人,其實也有他浪漫、可愛的一面。大家都知道他做起學問、寫起文章、論起口舌,固然都是鏗鏘有力、絲毫不苟,可是私底下偶而我們也會聊些風花雪月、言不及義的瑣事。這時候的他,既大方又靦腆,有笑容卻又嫌拘謹,酒酣耳熱間赤子柔情盡付笑談中。從他煙斗中吐出的煙霧裡,我清晰地記住他的炯炯眼神和會心笑容。

  追憶亡友是最不捨的痛。少廷兄沒有揮揮衣袖竟然就一別而去。一瞬間他已遠走高飛,我卻來不及告訴他,他是我心目中的「士」,是我理想中的「知識份子」。走筆至此,內心不禁戚戚,轉首窗外正是煙雨濛濛。在雨中相識,也在雨中告別,天意真是如此?


2012年12月8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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